《南北朝的极差走位》之二：暴走的桓玄开始骤然坠跌

上天对一个人的种种恩宠，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场巨大的考验。考验啥呢？考验你的定性和格局。

桓玄没费多大劲就成了东晋的当家人后，命运对他的考验也立马就开始了。

公元402年五月，刚刚归附的卢徇想挑战一下自己的人生新高度，向自己大舅哥孙恩致敬——接受招安是为了更好地造反，又开始搞事了。但乱匪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一回事，很快就被大魔王刘裕给打跑了。

五月，卢循自临海入东陽，太尉玄遣抚军中兵参军刘裕将兵击之，循败，走永嘉

如果桓玄真的有他爹桓温的功力，窥一斑而知全豹，就应该能感觉到自己的统治基础也并不牢靠，所以必须要稳一稳了。但是很遗憾，桓玄是一个心急地要吃热豆腐的人，马上就要被烫嘴了。

前面咱们也说了，三吴地区一直都是东晋朝廷的奶源地，东晋朝廷的钱、粮、兵都是靠它来完成输送。但是呢，三年的孙恩之乱已经把三吴之地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三吴民众对朝廷已然到了忍耐极限，而建康朝廷也陷入了巨大的供给困难。这个时候，你桓玄作为新上位的大领导，首当其冲的其实要尽快安抚好三吴。

走了一辈子大运的桓玄却在这个紧要关头开始点背起来了，因为安抚三吴，就相当灾后重建嘛，需要大量的财政投入，桓玄这个新领导一方面也没有为前任兜底的意识，另一方面也确实挤不出这笔巨大的专项资金。所以，在上位之后对三吴的态度并不是十分积极友好，有点听之任之的味道。同志们，大形势不好，大家苦一苦也就过去了哈。

但是，老天自然是不愿意让桓玄蒙混过关的，所以又给残垣败壁的三吴安排了一个突发性的大饥荒。三吴地区人口减半，情况最好的会稽郡也损失了百分之三四十的人口。临海、永嘉这些战乱地区更是百里无鸡鸣，甚至很多有钱人也因买不到粮食被活活饿死。

三吴大饥，户口减半，会稽减什三、四，临海、永嘉殆尽，富室皆衣罗纨，怀金玉，闭门相守饿死

大灾大难之后，人们就变得格外地渴望和平了。这其实是桓玄又一次难得的机遇，如果他能妥善地安置三吴，他的政治声望会迅速得到巩固和提升的。

自祸难屡构，干戈不戢，百姓厌之。思归一统

但桓玄显然没有打开这么高的格局，我造反是为了当皇帝，是为了完成我爹当年未完成的梦想，什么都别想成为我的欲望减速器。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咱得赶紧向皇位冲刺，灾民们，你们就继续忍一忍吧！完了，桓玄迅速粉碎了广大人民群众对他的美好幻想了。

及玄初至也，黜凡佞，擢俊贤，君子之道粗备，京师欣然。后乃陵侮朝廷，幽摈宰辅，豪奢纵欲，众务繁兴，于是朝野失望，人不安业

当官不为人民群众，不如回家种红薯。你桓玄篡晋不篡晋，咱们升斗小民并不介意，但是你上台之后，只顾着自嗨，一点也不在乎我们的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这自然是我们无可忍受的。我们饭都没得吃，你还安排各种义务劳动，还搞各种排场，你礼貌吗？

生命会自己寻找出口，人们会自己寻找救星。三吴群众开始变更他们的精神领袖了，这个人就是在平定三吴乱局中最能打的刘裕。他是我们三吴的拯救者，或许只有他才能成为乱世的终结者。

而财到人不知的刘裕此时此刻却还在幻想当一个高级打工人，前不久他才刚刚给新老板桓玄卖力平叛过。如果不是桓玄接下来的烧脑操作，刘裕大抵不会主动站到历史前台的。有些人的蜕变确实是逼出来的。

桓玄这小子呢？跟他爹一样，对东晋战力天花板北府军（桓温时期是郗鉴领衔的北方流民军）一直心存忌惮，他爹桓温当年就想方设法地解散了徐州的北府军前身，到了桓玄这里，他也想解除掉这一巨大威胁。但是，桓玄确实没他爹那水平，他爹培养出来的荆州军多么强大，依然是解散而不是***，桓玄当时有啥武力依仗？居然直接对北府军采用强行斩首行动！402年十月，屁股还没坐稳的桓玄突然杀掉了吴兴太守高素、将军竺谦之及兄竺朗之、刘袭及弟刘季武等一大批刘牢之系统的北府旧将。

太尉玄杀吴兴太守高素、将军竺谦之及谦之从兄朗之、刘袭并袭弟季武，皆刘牢之北府旧将也

桓玄呀桓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些北府军旧将不惜眼睁睁看着老大哥刘牢之被你逼死，就是想在你手下吃口安稳饭，你如此心急干什么呢？真要有什么想法，难道不能等到你自己彻底掌控大局之后，再去徐徐图之吗？

结果，桓玄这一举动让北府军将领在极度忐忑之中开始激发出赌徒气质了，反正没啥好日子过了，不如拼一把。逃过了第一轮暗杀的刘袭之兄冀州刺史刘轨邀之前逃走的司马休之、刘敬宣、高雅之等共据山阳打算进攻桓玄，不成之后潜逃了。

袭兄冀州刺史轨邀司马休之、刘敬宣、高雅之等共据山陽，欲起兵攻玄，不克而走

东晋已无容身之地，北府众将便兵分两路，刘轨、刘敬宣和司马休之等人投奔了南燕；袁虔之、刘寿、高长庆、郭恭等人投奔后秦。并没有掌控绝对实力的桓玄就这样逼出了这么多汉奸，实属不智。

那么，大家回过头来想一想，之前表现得那么聪明的桓玄为什么会突然表现得这么昏聩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呢？这小子是精明过头了。他是想诛杀或者逼反一众北府诸将，然后把北府兵力分流给自己的嫡系将领。

而且，桓玄玩弄人心的那一套一直是水平在线的，他并没有直接鲸吞北府兵力，而是采用打倒一批、拉拢一批的高级打法。比如刘轨北逃后，冀州刺史这个岗位就安排给了北府系的另一派老领导孙无终。桓玄这么做的高明之处在哪里呢？后来咱会介绍的。不急哈！

403年正月，被刘裕打成卢跑跑的卢徇又不老实了，派他的姐夫徐道覆入寇东阳，再次被刘裕暴打。

春，正月，卢循使司马徐道覆寇东陽；二月，辛丑，建武将军刘裕击破之

为啥桓玄之前已经公开对北府军动手了，而北府军将领刘裕还会这么卖力给桓玄干活呢？因为北府军内部也是分派系的。显然，刘裕和之前被桓玄下黑手的刘轨等人不是一条线上的。

但是，精明了一辈子的桓玄终于在各种心想事成之后，变得有点飘了。他在调刘裕南下平乱之后，立马又下黑手杀了新上任的冀州刺史孙无终。

丁巳，玄杀冀州刺史孙无终

这个孙无终是什么人呢？咱先看看北府军的筹建记载：

谢玄北镇广陵，时苻坚方盛，玄多募劲勇，牢之与东海何谦、琅邪诸葛侃、乐安高衡、东平刘轨、西河田洛及晋陵孙无终等以骁猛应选。玄以牢之为参军，领精锐为前锋，百战百胜，号为“北府兵”，敌人畏之。

很明显，孙无终是北府军的元老。但这依然不是重点，北府军的带头大哥刘牢之都可以死，孙无终也并不是一定不可以死。但是大家要注意，北府军那些元老骨干前面都是带地名的，这又有什么寓意呢？说明北府军是由多支地方军合并组建的，上述这些元老便是北府军的各个分舵主，是代表不同派系和根底的。

孙无终的北府军根底在哪里？在晋陵，也就是京口（今镇江）。京口是啥地方？是郗鉴当年的大本营，是北府军的发源地。桓温当年逼散徐州北方流民军组织，京口的地方武装就剩孙无终熬到了最后，成了谢玄组建北府军的重要成分。

刘裕是哪里人呢？祖籍彭城，常居京口。这也是刘裕对北府军中彭城系大佬刘牢之并无多少情感的根本原因，咱俩虽然是名义上的老乡，但实际上我是京口人，我对京口更有感情。

彭城刘裕，生而母死，父翘侨居京口，家贫，将弃之

一直生活在京口的刘裕，后来从军自然也是走京口大佬孙无终的路线。史载刘裕被提为军队干部就是给孙无终当司马。

初为冠军孙无终司马

也就是说，刘裕其实也是北府军京口系的人，刘牢之的死他可以接受，但是孙无终的死他是没办法接受的。北府军的主力根基在江北，孙无终和刘裕这些江南人有很严重的鸵鸟心态。所以，前面桓玄突袭干掉吴兴太守高素、将军竺谦之及兄竺朗之、刘袭及弟刘季武等一大批刘牢之旧将，因为这些人都是江北人，刘裕等人的痛感不会很强烈。相反，桓玄随即还把冀州刺史这个高级编制给了京口大佬孙无终，京口系的北府将领根本就不会有任何意见。现在明白桓玄这小子多么会玩了吧？

但是，桓玄玩过头了，他突袭弄死京口大佬孙无终，成了压垮刘裕的最后一根稻草。你桓玄弄死了我的京口老领导，意味着我们这些京口骨干也进入了你的打击范围了，咱们京口系开始不安全了，刘裕内心之中衍生了一些非同寻常的想法——咱不能向刘轨他们一样北逃，但咱们能不能为了自保去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呢？

刘裕从来都不是什么东晋忠臣，他反桓玄并不是为了救晋，而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成为了一个潜伏者、野心家。

潜伏者、野心家的第一招永远是静待时机，刘裕也是一样，他也在静静等待一个能要了桓玄命的机会。

公元403年八月，帮桓玄镇守桓家老巢荆州的桓伟去世了。桓伟是桓玄的亲哥哥，对桓玄的意义十分重大。桓温这一辈子生了六个儿子，老大桓熙和老二桓济因当年不满父亲把权力交给叔叔桓冲，结果阴谋夺权，失败后被送到长沙软禁了。老三桓歆没怎么露面。老四桓祎智商有问题。也就是说，桓玄在创业路上唯一能指望帮点忙的亲兄弟就五哥桓伟一个人。现在桓伟走了，桓玄那捉襟见肘的自己人就更加短缺了。因为用外人永远是不会让人放心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关键的是，桓玄在桓伟去世后，亲兄弟没一个指望得上外，他还只有一个年仅五六岁的儿子桓昇。上天对他的苛刻甚至到了他哥哥桓伟都没给他留下一个侄儿。

也就是说，桓家桓温这一脉就桓玄一个人顶用，其余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了。那个年头，你没有一帮自己人站台，压根就不要有什么搞大事的想法，你搞得下也守不住。司马家为什么能篡魏？因为司马懿老兄弟有九个，个个都是人才，都能占码头。然后司马懿又生了九个儿子，也是刚刚都能为家族出力。

被命运将了一军的桓玄，便决定让叔叔桓冲的儿子桓修去镇守荆州。

当时，桓玄的心腹从事中郎曹靖之就劝了桓玄，说桓修和桓谦这俩亲兄弟一个在外藩镇，一个在内掌权，他们要是有什么其他想法，就根本无法控制了。司马家的教训还历历在目，您不能这么安排。

桓玄被迫冷静地思考了一下，最后派了三叔桓豁之子桓石康去做了荆州刺史。

被逼入死角的桓玄如果真的明智的话，这个时候是应该给自己篡位按暂停键的。因为这江山并不是你打下来的，你强行霸占他之后，需要众多的自己人去帮自己站台来捍卫胜利成果。可现在你确实是不具备这个条件，你正确的做法是抓紧时间培养自己人来拱卫自己的地位。你还年轻，只有35岁，抓紧时间生孩子，生一个往外扔一个，等到各个分部都是你兄弟、儿子在当老大了，你就没太大的风险了。你爹桓温60岁才废帝掌握最高权力，按照他的标准，你还有25年时间，急啥呢？

但是，桓玄已经进入了一个死局了。就跟后世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一样，不光他自己等不及了，他的小圈子也等不及了，那些投机分子也是渴望能够快速变现的。

而不臣之迹已著，自知怨满天下，欲速定篡逆，殷仲文、卞范之等又共催促之

最终，桓玄在哥哥桓伟去世的一个月后，便急不可待地开启了篡位程序。九月，以桓谦（桓冲子）为侍中、卫将军、开府、录尚书事；王谧为中书监，领司徒；桓胤（桓冲孙）领中书令；加桓修（桓冲子）散骑常侍、抚军大将军；封自己为相国，总百揆，封南郡、南平、宜都、天门、零陵、营阳、桂阳、衡阳、义阳、建平十郡为楚王，扬州牧，领平西将军、豫州刺史如故，加九锡备物，楚国置丞相已下，一遵旧典。

连传统曲目三辞三让都省了，直接就给自己加九锡，可见桓玄有多心急。

到了十月，桓玄便自导自演地安排请求归藩然后被皇帝下诏挽留（晋安帝连生活自理都成问题，还会这么懂事地挽留他？）随后又开始营造氛围，说钱塘临平湖突然开通不再淤塞，借江州久旱逢甘霖给自己造势。

又诈言钱塘临平湖开，江州甘露降，使百僚集贺，用为己受命之符

十一月，桓玄加自己的冠冕为皇帝规格的十二旒，加车马、仪仗、乐器，以楚王妃为王后，楚国世子为太子。十一月十八日，卞范之写好禅让诏书命临川王司马宝逼晋安帝抄写。十一月二十一日，由王导之孙王谧奉玺绶，晋安帝禅位于楚，随后桓玄迁晋安帝至永安宫，又迁太庙的晋朝诸帝神主至琅邪国。百官到姑孰劝进，十二月壬辰，桓玄登基称帝，改元"永始"，封晋安帝为平固王，不久迁于寻阳。

这就是桓玄最后的疯狂，他在一个季度的时间内，就强行完成了篡位的所有流程。十分简单粗暴，十分不讲究，十分不体面，而这恰恰是刘裕那样的人所需要的契机。你越是不体面，我造你的反就越名正言顺。

历史其实隐藏着各种各样的舞美大师，为了让桓玄后来的崩塌更加名正言顺，史书之中出现了很多离奇的故事：比如桓玄刚坐上皇位，皇位就突然塌了；比如桓玄不理朝政，国家事务丢积如山；比如桓玄到处旅游、大兴土木；比如桓玄性情急躁、刻薄狠毒……最后，总结性给结论：百分之八九十的百姓都巴不得他早点死。

于是百姓疲苦，朝野劳瘁，怨怒思乱者十室八九焉

对于这些，咱们了解一下即可，确实没必要太较真，因为桓玄不可能是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百姓对桓玄当皇帝如此在意和愤怒。

咱们只需知道，刘裕确实是在等这一天的到来。你桓玄不篡位，反你就没有政治借口；不把你桓玄妖魔化，反你就争取不到民心支持；不把你桓玄写得如此不堪，就不能衬托刘裕的光荣伟大正确……

但是，咱们也足以明白，一身是病的桓玄暴走到这一步，他离暴毙其实不远了。

贪多嚼不烂、欲速则不达，有时候我们在追求欲望名利的道路上，真的要学会细嚼慢咽，一边吸收一边消化比暴饮暴食要好得多。暴饮暴食的桓玄即将等来的是反杀天王刘裕的高光登场，桓玄你练的是嫁衣神功，请把毕生功力都传给我吧，我的人生巅峰需要你这样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