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拍三部曲，除了打牌，他什么也不会干

这也许是个奇异的构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座芬兰导演阿基·考里斯马基的主题乐园，里面会是什么样？

这座乐园必定会有大片刷着蓝绿色油漆的墙壁，略显暗淡陈旧却又格外耐看；还会有衣着质朴、神情木然的工作人员站在装潢简陋的酒吧门前，默默聆听着乐园里随时可能响起的现场音乐表演。

《希望的另一面》

它不必热闹，甚至可以有些冷清，但行走在空旷的场景和稀疏的陈设中，我们总能于细微之处发现脉脉温情——或是张贴在角落的经典电影海报，或是在游客脚边钻来钻去的狗狗。

兴尽而归，随手打开一瓶酒仰头饮下，伴着老式摇滚乐跳起探戈，头顶的太阳都在这简单的环境里变得亲切起来。

《没有过去的男人》

作为当代最重要的电影大师之一，阿基·考里斯马基用二十部长片搭建自己的宇宙，而这个宇宙，远比我们看到的更有亲和力，也更人性化。

从赫尔辛基到伦敦、巴黎和勒阿弗尔，他将相似的风格嵌入世界各地的风光背景中，又让相同的底层叙事以同样玩世不恭的语气讲出百千种情绪，浪漫温柔愤怒戏谑悲苦，个个感人肺腑。

这位身材高大又沉默寡言的芬兰人总能奇妙地平衡粗粝与细腻、尴尬与幽默，他的正义感总交织着刻薄，而他偶尔袒露的阴暗面也无法荫蔽他心底的仁慈和善良。

阿基·考里斯马基

去年五月，考里斯马基的新作《枯叶》在第76届戛纳电影节上大获好评，电影短小精悍，将一个看似俗套的无产阶级爱情故事讲得百转千回，令人挂肚牵肠，最终以3.2分（满分4分）斩获场刊最高成绩，并拿下评委会奖。

今年，《枯叶》将在中国内地院线上映。在这个电影容易越拍越长的时代，考里斯马基可谓一股清流，坚持只做90分钟之内的长片，贯彻着“减法电影”的极简美学追求——当然，他会说时间短只是因为他无法忍住太久不抽烟——不过他的特立独行之处远不止于此。

《枯叶》

独特的色彩绝对是“阿基乐园”留给游客的第一印象。考里斯马基，如同他所欣赏的两位导演道格拉斯·塞克和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一样，都是色彩运用的专家。

阿基的电影中充满着大面积低饱和度、低明度的色彩，墨绿、藏蓝、米白、鹅黄或土橘色常填满各式各样的墙壁。

《勒阿弗尔》

这类颜色自带高级的质感和矛盾的情感特质，有时它们令人感到凄清忧郁，有时又让人觉得温暖治愈，而这正是阿基电影绕不开的两种核心情绪。

他总试图去探讨人们在一无所有时如何找到生活的乐趣：《升空号》里，失业的矿工卡苏里南入住流浪汉收容所时也不忘顺手拿一份免费报纸；《火柴厂女工》中，收入微薄的伊丽丝花大量的薪水买一条令自己满意的粉色连衣裙……

《火柴厂女工》

福祸相依，苦乐交错，这是阿基恪守的人生信条，也是他作品中最重要的人文底色。当然，提起这些精致的光影，就不得不提及阿基的御用摄影师蒂莫·萨尔米宁。

自考里斯马基的首作《塞马湖现象》起，蒂莫掌镜了导演的每一部作品，他们绝对是影史中最坚实的拍档之一。蒂莫与导演共同建立起了无与伦比的视觉风格：

《薄暮之光》

配色赏心悦目，构图清晰简洁，角色衣着鲜艳，布光如舞台般细腻且富有表现力，令人想起美国画家爱德华·霍珀的油画。因此，即使是最简单的摄影机调度也能产生强大的戏剧效果，带来强烈的情感冲击。

很少有导演会像阿基·考里斯马基那样执迷于将自己的作品划分为不同的三部曲，但这并非因为他热爱秩序感或注重延续性，反而是为了“画个大饼”，反向实现自我激励——在某次采访中，他曾幽默地解释道：“我懒到不行，要是我不告诉别人我在拍三部曲的话，除了打牌我什么也不会干。”

《升空号》

从影至今，他已经完成了大量的三部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讲述芬兰底层群众生活的“劳工三部曲”（又名“无产阶级三部曲”，包括《天堂孤影》《升空号》《火柴厂女工》），它与“芬兰三部曲”（包括《浮云世事》《没有过去的男人》《薄暮之光》）共同构建起了阿基为人熟知的美学核心。

《浮云世事》

而“经典文学改编三部曲”和“列宁格勒牛仔三部曲”则相对冷门。前者是考里斯马基早期作品的集合，它包括了《罪与罚》《王子复仇新记》《波西米亚生活》，分别改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名巨著、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法国作家亨利·米尔热的小说《波希米亚人的生活情景》。

《波西米亚生活》

后者则是三部关于“世界上最坏的摇滚乐队”列宁格勒牛仔乐队勇闯美国市场后又返回西伯利亚故乡的奇特作品，介于公路电影、伪纪录音乐现场实录之间，包括了《列宁格勒牛仔征美记》《列宁格勒牛仔搭摩西》《牛仔撞红军超级演唱会》。

《列宁格勒牛仔征美记》

2006年完成《薄暮之光》后，阿基曾一度准备息影，但2011年他又启动了“港湾三部曲”（《勒阿弗尔》《希望的另一面》），聚焦发生在欧洲三个港口城市中的移民故事，发出更有力的政治宣言。

《希望的另一面》

然而在两部作品之后，我们等来的是被视为“劳工三部曲”续篇的《枯叶》，不过这似乎也表明，我们至少还能盼来一部新片，为港湾系列画上句点。

《枯叶》

除了蒂莫，“阿基乐园”里的“固定职员”还有许多，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演员马蒂·佩龙帕和卡蒂·欧蒂宁。

马蒂留着浓密的胡子和稀疏油亮的长发，他扮演起“阿基宇宙”中粗犷而感性的小人物几乎是浑然天成。

阿基的御用男演员——马蒂·佩龙帕

卡蒂则有一双忧郁的大眼，双眸透露出笃定与不可撼动的尊严。大多时候，卡蒂的面孔异常沉静，却又充满故事感。她有惹人怜爱的神奇魅力，在《火柴厂女工》里，当她因溃败的制度而遭受压迫时，观众无不感受到了绝望与愤怒。

《火柴厂女工》

两人均出演了考里斯马基大部分的作品，也总是扮演身份与经历相似的草根人物。在1986年的《天堂孤影》中，两人贡献了极为亮眼的对手戏，将垃圾工和售货员之间的羁绊诠释得分外动人。

《天堂孤影》

毫无疑问，考里斯马基是布列松式表演哲学的拥趸，尽管他自认比布列松要温和许多，但观众仍能立刻识别出两者的相似性：

电影中充满了安静而面无表情的人物，他们用麻木又漠然的情态出演悲喜交加的情节剧，解构着表演的意涵。

阿基并不相信体验派，还嘲讽其为“有氧运动式的表演方式”，有时他会采用约翰·福特式的拍摄方法，坚信演员在第一次拍摄中就能给出最好的表演。

阿基的御用女演员——卡蒂·欧蒂宁

事实上，这类反其道而行之的表演对演员来说绝非易事，因为越想放弃表演痕迹、破坏表演直觉，越容易用力过猛，多一个表情就是演过头了，更何况还要顶住“一条过”的压力。

正因如此，卡蒂凭借《没有过去的男人》中的精彩演出夺下了第55届戛纳电影节的最佳女演员大奖，称得上是最具“冷感”的影后之一。

卡蒂凭借《没有过去的男人》在戛纳封后

考里斯马基的电影绝对不能离开音乐，从古典交响乐到本土的芬兰波尔卡，从埃尔莫尔·詹姆斯的吉他布鲁斯到列宁格勒牛仔的炸裂摇滚，各式各样的经典旋律总能精准地穿透剧情，击中观众的心。

《希望的另一面》

MUBI的影评人苏珊娜·格鲁德曾写道：“音乐就仿佛是在考里斯马基电影中流通的全球货币，它可以超越时空和心境，改变一个人的境遇——至少在一首歌的时间里是这样。”的确，他总要在作品里刻意留出一首歌的时间，就像是在邀角色和观众一起从无尽的厄运中得到片刻喘息。

即使心情再糟，复古又笨重的点唱机里总有另外一片我们想逃往的天地，这也是为何，在《没有过去的男人》中，男主人公即使住在简陋的集装箱里，还不忘安装一台点唱机听听小曲。

《没有过去的男人》

而另一些时刻，音乐代替了激进的言语，宣泄着人物无言的愤懑，也实现了作者的政治表达。《火柴厂女工》中，备受压抑、充满挫败感的伊丽丝独自坐在收音机旁聆听着柴可夫斯基的《悲怆》，静静等待着她致命的报复计划完成。

随后她又调换了频道，在奥利维·威尔塔演唱的中板探戈《哦，你都对我做了些什么》中，她坦然地面对自己悲剧的结局，而她绝望的心绪正与歌词相呼应。

《火柴厂女工》

电影中的现场音乐表演绝对是“阿基乐园”不能错过的高光时刻，许多知名音乐人都曾在阿基的电影中惊喜客串献唱，比如冲撞乐队（The Clash）的主唱乔·斯特拉莫，还有芬兰天后安尼基·塔伊蒂。

当然，更不必提阿基挚爱的列宁格勒牛仔了，他们嚣张不羁的长假发、浮夸的尖头长筒靴在太多地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列宁格勒牛仔征美记》

考里斯马基是出名的“爱狗狂魔”，几乎每部电影里都会出现一只可爱的小狗，它们品种各异，却都萌态可掬，极度抢镜。

2001年起，戛纳电影节出现了非官方奖项“狗狗金棕榈”，以表彰当届影展入围作品中演技突出的狗狗，《没有过去的男人》与《勒阿弗尔》中的两只小狗都曾经获此桂冠。

阿基与自家小狗莱卡

遗憾的是，《枯叶》中的混种犬“阿尔玛”在今年的角逐中惜败给了《坠落死亡的剖析》中的人气边牧“梅西”，不过，它依然为观众提供了极高的情绪价值，每当这只角色名为“卓别林”的小狗在镜头中散发魅力时，任谁都会露出甜蜜的微笑。

《枯叶》

2021年，阿基·考里斯马基和芬兰作家米卡·莱蒂在位于赫尔辛基西北方向车程约一小时的小镇卡勒基拉里改造了一座破旧的厂房，将其打造成了“莱卡电影院”。

“莱卡”的名字渊源颇深：1957年，苏联发射航天器斯特普尼2号，飞船上搭载了地球上第一只进入太空的实验犬，其名便是莱卡。

与此同时，《勒阿弗尔》与《波西米亚生活》中登场的小狗同样名为莱卡，两只莱卡的剧照都被挂在了影院墙壁醒目的位置上。

《勒阿弗尔》

阿基很有自信地称莱卡电影院是世界上对狗狗最友好的影院，只要狗狗不大叫，它们便可以同主人一起观影——《六号车厢》的导演尤霍·库奥斯马宁就和他的爱犬在此观看了许多作品。这座影院落成前后的故事已经被芬兰导演韦利科·维达克拍成了纪录片《莱卡电影院》，片中还有阿基的老友贾木许惊喜现身。

如今，这座可容纳约百人的小影院已经成为了当地重要的文化活动中心，也是如今考里斯马基生活中极为重要的部分，夏天忙碌的时候，他甚至会亲自去后厨打杂、收拾桌子和洗碗——这位荣誉满身的电影大师当然不会在意这些，毕竟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斯德哥尔摩的餐厅中当洗碗工。

《莱卡电影院》

阿基·考里斯马基如此与众不同，却又始终站在人群之中，烟酒之余，那些义薄云天的左翼视角和熊熊燃烧的政治激情从未被放弃。

在这个浮云落叶皆有情的电影乐园里，平实的日常、重复的劳作、乏味的生活都被点石成金，社会弃儿们的身上既有无产阶级英雄主义的英豪洒脱，又闪烁着爱与人性的光辉，流浪与归途同在，天真与愤怒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