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节糟糕，腔调至上，它启发了一代黑色电影

黑色电影（Film Noir）作为一种美学风格而非特定类型，从来没有一个标准的定义和界限。

20世纪40年代初，包括《马耳他之鹰》《双重赔偿》《夜长梦多》在内的一系列风格冷硬的B级片开启了这一美学潮流，在此后的十余年里掀起了一场在电影史上影响深远的浪潮。回首望去，正是最初的这批杰作“定义”了黑色电影。

其中，又有一个最具代表意义的典型——

《双重赔偿》

这部电影囊括了一部黑色电影应当具备的一切要素——改编自当年风靡一时的硬汉小说，由大量的阴影构成的摄影，一个硬汉式侦探（弗雷德·麦克默里饰演的内夫，事实上就是一名侦探），一个危险的蛇蝎美人，以及一个令人唏嘘的灰暗结局。

以今天的视角看来，《双重赔偿》的情节算不上精妙复杂，不过是一位深谙行业规则的保险推销员和一个对丈夫和婚姻心怀不满的妻子联手设局骗保的故事。全片的绝大部分场景，也是重复的三五个室内布景。

通常来说，这样一个故事的魅力主要在于两点，一是成功骗保需要一次足以瞒天过海的完美谋杀，二是当谋杀完成之后这对紧紧纠缠在一起的男女将会迎来怎样的命运。但在《双重赔偿》里，以上两点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重要。

影片中段用轻描淡写的五分钟就交代了这起几乎无懈可击的完美谋杀，而在影片的开头，比利·怀尔德更是大胆地一反传统，让奄奄一息的内夫一早自行交代了故事的结局。

在后来的《日落大道》里，“让死人自行交代罪行”的倒叙方式，怀尔德又用了一遍，且更加炉火纯青。

怀尔德证明了令很多人难以置信的一件事——对于一个悬疑故事而言，就连它的最终悬念也可以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讲述它的腔调。

真正令《双重赔偿》显得与众不同且回味悠长的，正是内夫那死人般娓娓道来的独特腔调。这些大段的独白，主要出自雷蒙德·钱德勒的手笔。

《双重赔偿》其实改编自詹姆斯·M.凯恩的同名小说，制片厂一度也曾想请凯恩来担任编剧，但凯恩当时正在福克斯工作，制片厂才把目光转向了小有名气的钱德勒。

钱德勒在30年代主要给《黑色面具》杂志写一些廉价的短篇小说，没什么人熟悉他的名字。随着长篇小说《长眠不醒》（1939）的出版，钱德勒一举成名，不少人认为他是继詹姆斯·M.凯恩和达希尔·哈米特之后，硬汉小说界的又一位新星，《双重赔偿》是他第一次被好莱坞邀请担纲编剧。

当年的比利·怀尔德也只是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导演，此前只拍过两三部反响平平的电影，主要以担任恩斯特·刘别谦和霍华德·霍克斯的编剧为业界所知。不过，在当时的好莱坞，怀尔德的话语权还是要压过菜鸟编剧钱德勒一头的。

雷蒙德·钱德勒（左）与比利·怀尔德

怀尔德很快发现，钱德勒写的对白都很出色，但剧情却大多很糟糕。这一点也是钱德勒小说的特点，或曰“通病”，他总是能把一段看似没有目的的对话写得妙语连珠，含义纷呈，但却让人对故事主线一头雾水。

在这一点上，他的成名作《长眠不醒》可谓集大成者，改编自这本小说的另一部著名黑色电影《夜长梦多》也同样因此而“臭名昭著”。很多观众在看完这部电影之后甚至完全摸不清故事的头绪，也不明白凶手究竟是谁。

钱德勒后来甚至亲自承认过，拍摄该片时霍克斯曾打电话问他凶手是谁，可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但即便如此，《夜长梦多》仅仅因为亨弗莱·鲍嘉和劳伦·巴考尔之间的一系列对话就足以被影史铭记。

《夜长梦多》

而在《双重赔偿》里，钱德勒留下的正是那些为整部电影点睛和定性的独白——“我为钱杀了他，也为了女人。我没有得到钱，也没有得到女人。”“我听不到自己脚步的声音，那是一种死人的声音。”

类似这样的独白不断地从内夫口中涌出，仿佛在读一段钱德勒本人写就的小说。

如果说钱德勒所写的剧本展现的是一个天才的任性，那么怀尔德的不凡之处则在于他一眼识别出了钱德勒的才华，并尊重了他的任性。

《双重赔偿》拍摄现场

在怀尔德看来，糟糕的情节甚至是一种必要，因为只有这样观众才不会因此而破坏对氛围的关注。在钱德勒的笔下，氛围始终是第一位的。氛围也是《双重赔偿》能够在悬念一早揭晓之后依然如此吸引人的根本原因。

仔细地回顾一遍片中内夫和菲莉丝（芭芭拉·斯坦威克饰）从相遇到联手作案的整个过程，就会发现剧情上的这种“糟糕”。

两个看上去并非穷凶极恶、贪得无厌的人，此前素昧平生，他们好像是在偶然遇见彼此的那一刻突然同时产生了谋杀骗保的念头，两人此后迅速勾搭在一起的过程简直就像干柴引燃了烈火一般自然。

从见到菲莉丝的第一眼起，原本平平无奇的内夫就不自觉地扮演起了硬汉。他言辞犀利，态度超然，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而另一边的菲莉丝也不遑多让。她从一开始就以一种近乎露骨的方式（仅仅围着一条浴巾的身躯，以及特写多次给到的裸露的脚踝）在诱惑内夫。

芭芭拉·斯坦威克头上那顶夸张的金色假发和后来多次戴上的巨大墨镜，则是在以一种最具识别性的方式扮演冷酷的蛇蝎美人。斯坦威克的假发一度被怀尔德认为是个严重的错误，但为了让菲莉丝这个人物尽可能地显得虚伪，假发还是被保留了下来。

主演芭芭拉·斯坦威克与比利·怀尔德

内夫和菲莉丝似乎仅仅通过几个眼神的交流就彻底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一个人想要杀夫，另一个人懂得骗保，两个人看上去都对彼此互相有意。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对话，就充满了“开车”式的调情意味。

从那一刻开始，整部电影的真正悬念就是，这样的两个人最终愿意为对方付出和牺牲多少？是纯粹的肉欲吸引和互相利用，还是确有一些真情实意在其中？

这一悬念也被保留到了影片结尾处的高潮时刻，内夫与菲莉丝的最后一次独处。在这最后一次会面中，两个人都一早抱定了杀死对方的意图。两人此前觊觎的“双重赔偿”，此时更具有“双重背叛”的意味。

菲莉丝先对内夫开了一枪，亲口承认了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利用内夫，但却不忍心开第二枪，因为发现自己更在乎内夫而不是那笔巨额赔偿。此刻的内夫却已经全然不信对方，当菲莉丝试图拥抱他时，他毫不犹豫地开枪杀死了对方，逃回公司坦白了自己的罪行。

内夫枪杀菲莉丝的时刻，是对两个人情感和命运的巨大嘲讽。当菲莉丝真正爱上内夫的那一刻，正是内夫不再爱菲莉丝的那一刻。

内夫公寓的门是片中一次精彩调度的关键要素

这种男女主角在感情上的擦身错过，也成为后来无数电影（不仅是黑色电影）屡试不爽的技巧，在《分手的决心》这样的新黑色电影中，也得到了进一步的继承与发扬。

到头来，影片给人的感觉是，内夫和菲莉丝真正想要的既不是钱，也不是爱情，而是一种一起犯罪的激情，一种冷酷硬汉和蛇蝎美人的派头。

他们塑造了一种属于黑色电影的典型氛围，最后自身也被这一氛围所缠绕和吞噬。整个故事试图呈现的，仿佛就是那个一早注定的失落与凄冷的宿命。

就像内夫最终的结局，看起来既不是想逃跑（虽然影片表现了他试图逃跑），也不是想认罪（虽然他回到公司的举动分明是在认罪），而只是想在好友凯斯（爱德华·罗宾森饰）的身旁安心死去，因为凯斯曾经对他交付了绝对的信任，与他十分亲近，“比一张桌子更近”。

《双重赔偿》让比利·怀尔德获得了他的第一个奥斯卡最佳导演提名，就此开启了怀尔德长达20年的创作巅峰期。

它的影响远不止于黑色电影不断涌现的40至50年代，每当有一部关于杀妻（杀夫）、骗保、通奸、调情、背叛等等元素的电影出现，总会看到几分《双重赔偿》的影子。

对一部电影最好的褒奖，就是它的每一个创意和桥段都被后来者反复模仿直至滥用了，《双重赔偿》绝对当得起这样的褒奖。